第14章 陸云初的許諾

在踏進陸云初宅邸的大門前，我把那只玻璃瓶收進包包裡。

「雙雙。」一進門，我就看見陸云初貌似也才剛到家，身上還穿著成套黑色西裝，轉回頭看我，疲倦的眼裡帶些擔憂。

我走向前輕輕抱住他，「我回來了。」我的語氣淡淡的，內心卻好希望，我能每天都這麼做，每天都能像現在這樣抱著他，說上一句我回來了……

「錢家那邊有沒有需要什麼資源？我可以幫得上忙的？」

他好聽的嗓音落在上頭，我抬起頭，皺了眉，「還說呢，錢媽媽說，不知道哪個善心人士得知他們家經濟狀況不好又遭逢噩耗，透過一些社會組織捐款，除了幫他們負擔所有喪葬費用，還打點了些關係，讓警方對這個案子高度重視，每天主動聯繫說明進度，還承諾他們將盡快破案，」說到這，我瞇起眼睛，「你說，這些會是誰做的？」

我用質問的語氣問著，陸云初卻一臉與自己無關的樣子，「也許這個社會上，就是有些愛管閒事的人吧。」

真是嘴硬，「真可惜，我還想說，我最欣賞的就是這種行俠仗義、為善不欲人知的男人了。」我刻意強調『男人』，說完，輕輕推開他，並離開他的懷抱。

不出我意料，陸云初一把抓住我將我拉回，焦急地說：「等等，我想起來了，好像有這麼回事，是我請特助去安排的。」

我看著他這下又亟欲承認的樣子，忍不住笑了，「果然是你，總是用任性的方式干涉別人的事。」我挖苦陸云初，臉上卻堆滿笑意。

他摸摸我的頭，「沒辦法，我老婆的事就是我的事。」

聽到他第二次用「老婆」稱呼我，不如第一次聽到的怦然心動，這次，卻讓我的心一沉。

因為，陸云初對我的愛，和我對他的感情，因為今天在公園的新發現與推斷，都成了沉重的枷鎖。

吃過飯、洗完澡後，我走到書桌前，從抽屜拿出之前我畫過兩條時間線的紙。上方的線是余雙所處的原來世界，下方是沈雙的小說世界，當時我還以為這是兩個世界，而現在我有了新的想法。

我在余雙穿書的2015年2月拉了一條線切到小說世界的2015年，從那個時候開始，不管稱之為兩個世界，還是書中世界出現的2020年未來，它們確實重疊了。而我在沈雙發生車禍後的2020年時間點穿書，中間的五年時光，消失了，世界卻依然運行。

如果這個假設是真的，我要改變已發生或將發生的一切，就得回到2015年，早一步阻止嫌犯犯案，並讓自己不要死掉。但如果我的推測是錯的，回去之後什麼也沒發生，而我，也將永遠見不到陸云初，但我不試，就什麼也無法改變，阻止余雙的死，或是救回被我間接害死的佳倩。

我把額頭重重地敲在木頭書桌上，發出一陣清脆的聲響，「可惡，到底有什麼辦法……？雙雙啊，妳這麼聰明，一定能想到最好的做法啊。」

在我低頭的時候，餘光瞥見被擱置在地上的手提包。我從包包裡拿出了玻璃瓶，取出裡頭的黃色小貓吊飾，在手心裡滾了滾，那握在手中、代表余雙曾經活在這個世界上的證明，是那麼真實，高中時代的記憶又再次湧入我的腦海裡。

是啊，因為我貪戀書中世界的美好愛情、在W市的豪華飯店裡跟陸云初甜蜜地度過一夜，我搶奪了這些不應屬於我的幸福，卻讓別人不幸。

我發現自己不能再這樣坐以待斃，越想只會越自責、越消沉，答案其實一直都很明確，是我不願意面對罷了。若這本小說給了我一次機會改變命運，我就該接受這個挑戰。於是，我打開了筆電，花了時間整理所有2015年情殺案的相關細節……

＊＊＊

幾天後，我和陸云初約了下班後晚上一起吃飯。

我們在一間隱密性高的西餐廳包廂裡用餐，我像是什麼也沒發生過一樣，說著余雙式的笑話逗得陸云初頻頻憋住嘴角的笑意，我想讓他盡量記住余雙的樣子，因為以後，他只有沈雙了。

這幾天我也想通一件事，當我回去之後，若書裡的世界會繼續運作，沈雙將會回復成我穿書之前的沈雙，也就是那個陸云初早已有好感的小姊姊，既然聽聞她跟我這麼像，除了這段時間的記憶可能不復存在於她的記憶之外，陸云初和她遲早會相戀，所以我的離去，並不會對陸云初有太大的影響。

也就是說，當我離開陸云初之後，會因為這段回憶和感情而痛苦不堪的人，就只有我一個人。

這麼一想，決定要放手似乎也沒那麼難了。

我的小叔叔呀，只有我會記得，曾經深愛過你的這一切，而你，會一直幸福下去的……

回到家後，我們各自回房，我走進浴室洗澡，用蓮蓬頭強勁的水從頭往下沖。對於告別這件事情，我不確定自己能做得多好，可我知道自己不能再逃避。

我穿上讓自己最舒適自在、卻一點也沒女人味的粉紅色小熊印花棉質T-Shirt，還有小短褲，走到陸云初的房門口。他沒有關門，我走進後，將房門帶上，看到他從浴室探出頭來，下巴沾有白色的泡泡，一手拿著刮鬍刀正在刮鬍子，「雙雙？等我一下。」

我笑笑，走到浴室門口，倚在門邊，「你別急，等下刮傷了臉。」

陸云初站在鏡子前，俐落地用手上的刮鬍刀順著他臉上的稜線，一道一道的由上往下、將臉上的白色泡泡刮除。我看著他的俊顏漸漸清晰，那是張我還想看很久、很久的臉，忍不住苦笑了。

「怎麼了？」刮鬍刀被放進漱口杯的聲響切斷了我的思緒，陸云初用毛巾擦拭清水洗過的下巴，笑眼柔情地看著我說。

我有些扭捏，「我、我想給你樣東西。」說完，還是有些難為情，把那小東西捏在手中，藏在身後。

陸云初的目光往下，「是什麼？這麼神秘？」他伸手拉起我的左手，我只好把手打開，露出一隻黃色的喵喵手機吊飾。「這是？」

「這是我……前陣子回K市的時候，意外找到我在高中時最喜歡的手機吊飾，才想到我以前曾經許過願，希望我喜歡的人能用一樣的手機吊飾。所以，我想送給你。」說完，我把那手機吊飾硬塞在陸云初的手心裡。

他脣角微勾，害我的心跳也開始加速，「很可愛，很像妳會有的小東西。」他說完，用拇指摩娑那隻小貓，卻沒有下一步動作。

「就這樣？」我鼓起臉。

「嗯？」

「你知道，它是個手機吊飾。」我皺眉，對他略低的領悟力感到不滿。

陸云初揚了一邊的眉毛，接著走到床邊，從床頭櫃上拾起他的手機，三兩下將吊飾掛在手機上，然後看向我，像在確認我是否滿意。

「很好。」我得意的笑了笑，看著眼前的總裁小叔叔拿著黃色小貓，著實開心。

陸云初忽然走向穿衣鏡，看著鏡子，將手機貼在耳邊，揚起下巴一臉嚴肅地假裝講電話：「金秘書，麻煩將今天要談的六十億企業併購案延到下午。」他看著鏡子裡的自己和那隻掛著吊飾的手機，頓了幾秒，「嗯，可以，很合理。」

我忍不住笑出來，「這畫面哪裡合理啦？我鬧你的，快拿下來，這樣去公司還不被人笑嗎？」我向前想拿下他的手機，他卻閃過，伸出另一隻手摟住我的腰，將我緊貼在他身上。

「誰要拿下來？我就是這樣寵老婆。」陸云初一臉認真，雙眸直勾勾地看進我的眼裡。

我的內心一征，胸口暖暖的，「……你就很會說。」我嘴巴上說著違心的話，想掩飾自己的難為情。

「我不只會說，還很會做。」

他竟然可以一本正經說出這番暗示性極強的話，我都快羞死了。不過，今晚我來找他，的確還有一個不單純的目的……

我抬起頭踮起腳尖，躊躇不定，雙頰一熱，原本還很自然的舉動都變得很怪異。也因為我沒有一鼓作氣完成動作，噘起了嘴脣後猶豫兩秒，我的重心不穩讓雙腳踉蹌了下，陸云初還伸手扶我，看出我的意圖──

「這種事，由我代勞就可以了。」他俯下身，輕柔地吻上我的脣，可才沒兩下，他溫熱的脣瓣就離開了。

我張著眼，定定看著陸云初，欲言又止。，此刻我的情緒澎湃不已，伸出兩手圈在他的頸子上，上半身緊貼著他的胸膛，急促的呼吸早已洩漏我的心思。

陸云初原本因帶著笑意而彎曲的脣線漸漸平坦，「雙雙……妳這是，想留在我房裡的意思嗎？」好險他沒有露骨的說白，我咬著下脣點點頭，一副壯士斷腕的樣子。

他忍俊不住，「認真的？哪有人像妳這樣，表情這麼用力的？」

我氣惱，他不知道我鼓了多大的勇氣和決心，「你明明知道我對你的事情都是這麼用力的！」

陸云初這才歛了笑容，將手機擱著，一手穿過我的長髮、壓住我的後腦杓，低頭吻住我，滾燙的舌頭立刻隨之伸入，與我交纏在一起，奪去我的呼吸。

我們在他的大床上褪下了彼此的衣物，我像是害怕再也無法親吻他似地、在他的臉上、脖子上、胸前盡可能的烙下那點點如櫻花瓣的吻痕，而陸云初也猛烈地回應我每一個觸碰、撫摸、親吻……

整夜，我意亂情迷地喊著陸云初的名子，只要想著這很可能是最後一次擁抱他的夜晚，當他進入時，那撕裂的疼就遠遠比不上心碎的痛──

＊＊＊

午夜，我們精疲力盡、沐浴後躺在床上，我的頭枕在陸云初的手臂上，身上沾染著專屬於他的木質香氣，對於剛剛發生的一切，對我來說還有些不真實。

陸云初已閉上雙眼，顯然陷入半昏睡狀態。雖然我也很想睡，可是我得撐著，畢竟現在在這裡的每分每秒，對我的意義都不同。

我仰頭看著男人的側臉，墨黑色的眉、捲翹而纖長的睫毛、高挺的鼻和微翹的脣瓣，想讓他的模樣刻劃在我的心裡，「云初……你睡著了嗎？」

陸云初的眉毛動了動，有些吃力地微微睜開眼，將臉偏向我這邊，用低沉而略微沙啞的嗓音說：「雙雙，怎麼了？」

雖然在這個時候還吵他不讓他睡有些殘酷，可也是在這個時候，我才能問他一個在我心頭縈繞不去問題。若是在他清醒的狀態問，他一定會嗅到什麼陰謀。

「問你喔，如果，我到一個很遠的地方旅行了，你會怎麼樣？」我小心翼翼地用輕鬆的語氣問。

沒想到陸云初立刻把眼睛睜的老大，「妳要去哪裡？」

我被那雙深邃澄澈的眸子看得有些緊張，「沒、沒有啦，我只是昨天看了一本小說，寫到女主角要離開男主角，我看了覺得難過，所以想問你是男主角的話會怎樣……」我結巴的扯出笨拙的謊，沒把握是否可以騙過此刻快睡著的陸云初。

陸云初聽我這麼說，眼神鬆懈下來，聲音也放柔了，「暫時的？還是再也不回來？」

這個問題難倒我了，「嗯……希望是暫時，但也許會想回卻回不來。」我開始後悔問了這個令人困惑的笨問題，我看陸云初緩緩閉上了眼睛沒有說話，似乎是累到睡著了。也是，我這種問題聽起來就像少女無謂的煩惱，對他這種成熟的大人來說，一定很無言。

「雙雙……」陸云初突然翻過身，一手揉著我的頭髮，暖熱的脣瓣貼在我的額頭上，「如果妳是暫時離開，記得要回來。如果妳在外頭迷了路，我會去找妳，知道嗎？」

他說話時的溫暖氣息在我額頭上流過，這番話語瞬間讓我眼眶一熱，鼻頭發酸。我的眼淚輕巧無聲地橫流到枕頭上，「云初……我愛你。」

一直以來，這三個字對我來說太過嚴肅而沉重，我以為自己只是喜歡他，可是此刻，這三個字卻又不足以讓他知道我對他所有的感情。

「我知道。」

陸云初一點也不激動或是感動的如此回答，反倒讓我不滿意了。「什麼你知道？」

「如果妳不愛我，那妳的良心就是被狗吃了。」

我愣住，接著在他懷裡淺淺地笑出聲。接著，我們不再對話，只靜靜地擁抱著彼此。

不知道又過了多久，男人的沉沉的呼吸聲漸漸規律，我確定他已經睡著，就拉開了棉被，躡手躡腳地離開了他的房間。

我回到自己的房裡，坐在書桌前打開檯燈，深呼吸了一口氣後拉開抽屜，看見那本粉紅色的筆記本，「好久不見，我還以為，永遠不會再打開你了呢。」

其實，我也不知道看完小說是否就會回去2015年，也有可能什麼都不會發生，那麼，我就背負著一輩子的罪惡感，陪在陸云初的身邊。

「好吧，開始了。」我翻開筆記本的第一頁從頭看起，那是沈雙誤打誤撞進入陸豪集團開始，她與陸云初的互動從一開始的相敬如冰，一直到後來沈雙出了車禍、陸云初在醫院陪了她整整兩個晚上之後，沈雙醒來了──

我想起自己在醫院第一次見到陸云初的時候，還問他是不是媽媽的朋友，後來，跟江媛爭風吃醋、跟韓辰安互相安慰，我看著佳倩娟秀的一行行字體，寫著我和陸云初相遇相戀的點點滴滴，不禁讓自己陷入了最難割捨的回憶。

那一次，在幾千名員工面前，我穿著笨重的熊裝被他緊緊抱著；那一次，我闖入他的房裡還流了鼻血，他卻溫柔地幫我熱敷；那一次，我在拍攝現場被所有人當小偷的時候，他什麼也不問就相信我；那一次，他為了我生日包下樂園，放了滿天燦爛的煙火；還有那一次，他當著家族、媒體、不懷好意的賓客面前單膝下跪、親吻我的腳背以昭告天下我在他心裡的位置──

我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顆一顆滴落在佳倩的筆記本上，我用手指抹去，它們卻很快的又像暴雨一般狂瀉不止。

還有那一晚，他用巧克力戒指騙我，並向我求婚，「陸云初，你太過分了，哪有人這樣的，嗚嗚──」我看著放在窗台前的那只巧克力戒指，像孩子一樣生氣地哭著。

小說在寫到樂園煙火的那一晚，陸云初就向沈雙告白並求婚，沈雙答應之後，故事也就在那之後就甜蜜收尾了，但我跟陸云初，卻沒有辦法甜蜜收尾，我在書桌前痛徹心肺地哭，身體不住哭到抽搐而顫抖。

如果我真的回去了，我一定不會忘記這裡的一切，不，忘了一切都可以，但我絕不會忘了陸云初，我一定要找到那個世界的陸云初，我相信他是存在的，一定，一定是這樣的……


＊＊＊

頭很沉……

沒來由地，眼睛也很痛。

我皺著眉頭，覺得身體好疲倦，卻不想睜開眼睛，即便雙手的手臂已經被頭壓到發麻，我還是繼續趴著。

「雙雙？雙雙妳在家嗎？」

熟悉又令我心底抽起冷風的婦人聲音傳來，伴隨的是塑膠拖鞋的拖行聲，我的意識漸漸清醒。

「雙雙？嚇死人了，在也不應一下，家裡燈全開著卻沒人回話，害我以為家裡遭小偷咧。」媽媽大力敲了敲我的木頭房門，埋怨地說。

我撐著脹到發疼的腦袋瓜，朝聲音的來源看去，眼前的景象由模糊漸漸清晰──

「……媽？」我的聲音沙啞而乾澀，抬起頭，發現自己身處在一個簡陋的小房間裡，四周貼滿了韓星的海報，洗好的運動服和制服被亂堆疊在床上，擁擠而狹窄，還有些不通風，但這裡卻是我最熟悉的地方。

「不然呢？還會有別人嗎？」媽媽不耐煩的聲音漸漸遠離，接著聽到她打開廁所門的聲音，「有幫媽留宵夜嗎？累死了，我今天帶看帶到十點，真的是太誇張了──」

媽媽還沒說完，我就奔出房門，緊緊抱住了她，臉上已掛滿眼淚，「媽……」我回來了，我是真的回到2015年、還是高三生的余雙身上了。

我這舉動顯然嚇到她，她尷尬地拍了拍我的背，「怎麼了？發生什麼事？考壞了嗎？阿唷媽就跟妳說，不要急，小考考差了再努力就是──」

「不是啦，媽，我只是很想妳。」我哽咽的在媽媽懷裡哭得不停，一直到她說她尿急、憋很久了，我才放開她。

可是，我的悲傷與痛苦也才剛要開始。

隨著頭漸漸不暈了，我也回想起在我清醒以前、那些如夢似幻的一切。我盯著放在書桌上的筆記本，那劇情停在我穿書之前的段落，也就是沈雙出車禍的地方，而紙上果然有皺巴巴的水痕，跟我在書裡跟佳倩看到的一樣。

「所以，這不是夢吧？我是真的有穿書、遇到陸云初這件事吧？」

我的頭腦又沒來由的一陣暈眩，有些記憶突然變得模糊，讓我心跳加速，手心發冷，趕緊抄起紙筆畫了一條線，並將在書裡的2020年知道的一切事件都寫下，「快快快，我得在忘記之前，把重要的事情都寫下來。」

沒想到我只要寫下任何一個跟書中有關的事情，我的頭就發疼，筆劃在紙上像刻在我的太陽穴一般的疼。在我把樓上的殺人兇手有關的犯案時間、地點和方法寫下之後，我就沒辦法再寫任何東西了。

我躺在床上昏昏沉沉，腦中全是陸云初的影子，還有我跟他相處的點點滴滴，「沒關係，就算沒寫，我不會忘，絕不會忘記他的。」我喃喃自語，眼淚卻悄悄地落下。

這樣的想法卻太過天真。

雖然我無法解釋自己為什麼會穿到書裡，而又為什麼在書裡看到未來會發生的事，造成了這些陰錯陽差的時空交錯，但現在，似乎有什麼力量在修正這個錯誤，讓我的記憶正快速流逝著。

回到2015年的隔天早晨，我一睜開眼就試著回憶書裡發生過的事。當我驚覺自己記不得那個在陸云初家裡對我好的小姊姊的名字時，我心一慌，差點從床上摔下來，急忙拿了那本筆記本來看，「小菀，對……是小菀……」

我反覆唸著小菀姊的名字，再看了一會兒小說的內容，才將模糊的事情漸漸記起，看來我常常需要回頭看這本小說，以免忘了重要的事情。

可是小說沒寫到的還有很多。

我意識到必須再多寫點給自己的提示，不然以這樣的記憶流失速度，我很快會把書中的事情給忘了。

「雙雙，起床沒？快錯過公車了哦！」

媽媽的聲音從房外傳來，「哦！」我大喊回應，隨手抓了一本為了背英文單字而買的小手帳丟進書包裡，趕著去上學。

因為害怕那劇烈的疼痛再次發作，我坐在前往K女中的公車上，盡可能用簡短的關鍵字去描述我想記下來的事。

有關於人的回憶像是「江媛」、「陸云初的母親」、「韓辰安」甚至「沈雙」。或是關於事件的像是「陸吉熊」、「煙火」、「拍攝型錄」等，還有最重要的是關於陸云初的一切像是「陸豪集團」及他的所有喜好跟說過的話語，我在連續幾天利用瑣碎的時間，一點一點，在還能忍受的頭疼狀態下分次將這些關鍵字寫進小本子裡。

而我也瘋狂的用網路搜尋陸云初的相關資料，但不出所料，不管是名字、公司、所有跟他有關的一切，在這個世界什麼也沒有，在搜尋的過程當中也讓我不斷犯頭疼。

也許是因為這樣的不適使我的臉色時常不太好看。小昭和其他同學以為我是因為還在病房的佳倩心情低迷，不時的拍拍我的肩膀安慰我，說些類似「佳倩一定會醒來的」的安慰話語。

我看著教室裡掛在牆上的日曆，記得在書中的佳倩告訴我，她是在車禍後一個月醒來的，而依照新聞報導，我是在她車禍後約莫兩周發生意外，也就是……再一個多禮拜之後。

我吞了吞口水，雖然對於那天的到來早就已經沙盤推演多次，可是心裡頭只要想到這件事，還是緊張萬分。此外，另一個困惑我的，是對於書中世界發生過的一切究竟只是一場夢，還是真的？我每天睜開眼睛，心裡都會浮出這個問題，考驗著我的意志，深怕這一切只是我的妄想。

可是每每伴隨而來的思念又是那麼真實地折磨我，如果只是夢，又怎會這麼痛苦？我托著臉，看著被我下意識地寫在課本上、那個刻在我心頭上的名字，鼻頭發酸。

日子就這樣重複過了幾天後，令人厭煩的日常讓我有些灰心，提不起勁。

一直到了預計會發生兇殺案的這天，我在放學回家的路上，下了公車後，依循熟悉的路線走到那棟老舊公寓前時，刻意放慢了腳步。在我的視線範圍內出現了一個男人的身影，使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是、是他？他真的來了,……」我躲在公寓斜對面的騎樓柱子旁，緊捏著書包和手機，心跳劇烈地跳個不停，看著那個在公寓一樓徘徊張望的男人。

那人如我印象中一般身材瘦高，他戴了頂黑色的鴨舌帽，身穿黑灰色的T-Shirt和牛仔褲，隨著他不時壓下帽沿的動作，可以看到手臂底下露出的黑色刺青。他的手上拎著一個布包，跟我記下的新聞報導中、描述犯人在案發當日的穿著打扮一模一樣……原本的自我懷疑這下又一掃而空，這時候，寧可信其有。

我的呼吸急促，內心焦急萬分，心想是時候了，我如果再猶豫，他仍會等到公寓裡的其他住戶幫他開門，悲劇還是會發生。我拿起手機，撥給派出所的警員小豪哥。

媽媽是這一帶的頂尖房仲，多年用心經營地方鄰里關係，除了與街頭巷尾的居民關係都很好之外，還跟轄區內的派出所警員也很熟絡。我在國小的時候，就常在放學後跟著媽媽一起到她工作的地方寫功課，或是跟著她到處跑，認識了一些里長鄉民，而派出所裡很照顧我的小豪哥也是從那時候就認識的。

「雙雙？妳說的怪人在哪？」

「小豪哥！就是那個人，鬼鬼祟祟的在我家樓下很多天了，我覺得好可怕，你可以趕他走嗎？」和小豪哥通完電話後他很快地趕來，我憂心忡忡的說，並指著公寓的一樓大門。

外表粗曠又穿著警察制服的小豪哥瞇起眼看了看那個男人，雙手叉腰，「好，雙雙妳別擔心，在這裡等我。」他說完，就往公寓走去。

我躲在柱子後頭偷看，雖然聽不到小豪哥對那個男人說些什麼，可是看他一過去向前問話，那男人便更緊張地壓低帽沿看著地上，雙手緊緊護著布包、舉止扭捏而怪異。小豪哥的表情變得嚴肅，步步逼近他，但最後那男人正眼也沒看小豪哥一眼，扭頭快步離去。

「雙雙，我看那人真的很奇怪，問他話都不回答，連看都不敢看我。妳的警覺性不錯，如果再看到他，儘管打給我，最近我也會常來這邊巡，妳和阿姨自己要小心點啊！」小豪哥走回來後一臉擔憂的說。

我十分感激的向他道謝後，趕緊回到公寓並上樓，在樓上小姊姊的家門口等著。

鄰居姊姊約莫一個小時回到公寓，我告訴她那男人在公寓門口附近徘徊，面露凶光，貌似要對她不利，甚至引起警察的注意，我告訴她最好盡快搬走或是暫時住別人家。本以為說服她會是相當困難的事情，沒想到就如在書中的新聞所說，鄰居姊姊長期遭到那個男人在精神上和肉體上的暴力折磨，所以當我說看到她前男友在附近徘徊時，我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深深的恐懼。

她嚇得兩腿發軟，神情緊張地向我道謝後趕緊收拾了東西，當晚就匆匆離開那房子。我不知道她去哪裡，不過這樣一來，我在書中預見的事情看樣子是不會發生了，不管是我多慮還是改變了未來，我因為自己、和那位姊姊逃開了這場情殺案，心中的石頭也總算放下。

可是，命運的錯綜複雜卻是我無法掌控的，那盤根錯節的分支，一旦被外力改變了，又會有意料不到的新事件發生。

鄰居姊姊不在後的幾天，即使那嫌犯潛入公寓也找不到人，我以為他會就此放棄，沒想到就在佳倩發生車禍後快滿一個月的某天放學後，意外發生了。

我捏著書包，看著眼前那棟花了我媽多年積蓄才買下的房子，正被熊熊烈火給包圍，天空中的火雲瀰漫竄入天際。

「怎、怎麼回事？」我傻愣在原地，看著消防車用強力水柱不斷對著公寓噴撒，四樓以上明顯被大火給吞噬，我慌亂地抓著周圍的大人問著，才知道公寓似乎遭人縱火，起火點應該是鄰居姊姊住的頂樓。

火勢在入夜時終於被完全撲滅，媽媽抱著驚魂未定的我在警察局裡休息。小豪哥說調閱了公寓外頭的錄影監視器，在失火前的錄影影像看到前幾日在公寓附近鬼鬼祟祟的那名男子，警方也已在著手追查這場人為縱火是否與他有關。

雖然大火燒光了我跟媽媽居住的四樓、和除了我的書包以外所有的物品，但不幸中的大幸，這場火災沒有奪走任何住戶的性命。鄰居姊姊在我提醒後連續幾日都不敢回來住，住在她對門的是一名上班族，火災發生時人在公司加班幸運躲過，而當時樓下幾名在家的住戶也因為及早察覺不對勁而趕緊逃離，最終，這場火災只造成了財產上的損失。

但只有我知道，對我來說卻不僅僅是如此，佳倩為我而寫的小說也在大火中付之一炬。

我失去了那本小說，我失去了唯一與陸云初的連結，以及他在這個世界中唯一留下的痕跡，我在警局裡嚎啕大哭，卻沒有人知道真正的原因。

＊＊＊

接下來的幾天，我提不起勁。

媽媽工作地方的店長叔叔好心的將一間空的套房免費給我們母女使用，讓我能安心讀書準備考試。而我除了火災發生當天書包裡有的東西以外什麼都沒了，老師和班上同學竭盡可能地幫助我，借我課本、講義、還有筆記。

然而在這麼令人沮喪的時候，也開始有好事發生，第一件事就是聽到佳倩醒過來的消息。

我想去探望她，但老師說她的狀況還不穩定，家人希望同學們別去打擾，於是我只能等待。除了想確定她脫離險境以外，我也想跟她探詢有關小說的事情，也許，有關穿書的事情，她也跟我有相同的經歷？

接著好消息一件件接著來：縱火的嫌犯被證實是那名在書中犯下情殺案的男子，他被警方逮捕後，坦承因為找不到背叛他的前女友，不滿的情緒無處抒發，便放火燒房子洩憤，抓到人之後我也總算鬆了口氣。

而學校撥了一筆善款，除了資助我這段時間的所有學雜費及學習上所需的物資之外，還提供一筆獎學金，讓我短期內不須擔心生活費的問題。媽媽的業績突飛猛進，原本賣不動的房子，紛紛有人出高價買入，讓她賺了不少獎金，很快的，火災對我們的生活影響也漸漸減少。

但我對小說的記憶也在這慌亂的生活中漸漸消逝。

奇怪的是，小說被燒掉之後，我回憶書中的事件時已不再頭疼，可我能記起的細節也不多了。我每天都拿起那本隨身攜帶的手帳，反覆看著上面在我回到2015年以後、陸陸續續寫下的關鍵字，並在回想到任何新的記憶時就興奮地寫進去。

我每天都會上網搜尋一遍有關陸云初的資訊，這個動作已成為我的例行公事。起初，我找不到任何有用的搜尋結果時，會安慰自己是因為沒有用心找，或是陸云初這時候可能還是個無名小卒，所以搜尋不到任何資料。

可是日子一天天的過，我突然恐慌起來，我發現自己再這樣每天渾渾噩噩、守著電腦委靡不振，又怎麼能成為2020年、進入大企業的沈雙呢？我翻著手帳，背誦著沈雙的背景──C大外文及新聞系雙修，是個前景無限的社會新鮮人。我查過，在這個時空的三年十二班並沒有沈雙這號人物，整個K市女中都沒有，所以除了我自己，沒有任何人能成為沈雙。

像是被雷打到一樣，我興奮地告訴自己，我不該懷疑陸云初的存在，眼前的重點，是我能不能成為2020年的沈雙！既然現在還不適合找佳倩，小說也被燒了，陸云初的一切也搜尋未果，我唯一該做的，就是成為沈雙！

想通了之後，我發了狂的讀書，把這段日子落下的課業一一追趕回來，如果不能成為沈雙，我又怎能配得上陸云初呢？這樣的想法就像一種催眠的魔咒、或是偏執的信念深植在我的心裡。

媽媽看我一夕之間從一灘爛泥變成突飛猛進不吃不睡的狂人，還找我深夜長談，希望我不要因為火災把自己逼瘋。我笑笑的請媽媽放心，我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一切，都會有答案的。

幾個月後，指考終於考完了，我找了一天去佳倩的家中探望她。「所以妳……對於那本小說已經沒有印象了？」我坐在佳倩房裡的椅子上，對著坐在床上的她說。

我到佳倩家裡後，看到她的頭上纏著繃帶、右腳打了石膏，因為不良於行坐臥在床上休息，但她的精神相當好。確認她恢復得不錯之後，我向她問起那本她在車禍前寫的小說，但還沒有提到後續穿書的事情時，她卻說她不記得自己寫了什麼。

佳倩點點頭，「嗯，醒來之後，我好像忘了很多事情。我依稀記得在車禍前想寫一本總裁小說準備給妳當生日禮物，但妳剛剛描述的劇情片段，我卻一點也記不起來，聽完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感覺，對不起……。」她擰著眉頭，用充滿歉意的語氣說。

雖然她的回答讓我的心碎了一地，但我趕緊握著她的雙手，「沒事，佳倩，妳的身體還沒痊癒，不要有壓力。」

「真的很抱歉，沒能完成這份禮物，甚至連本來要寫什麼都忘了，妳看起來好像很喜歡這本小說對嗎？」細心的佳倩察覺了我的失落。

我無法對她說謊，也不想讓她困惑，就把話簡單敘述過，「我……做了一場夢，跟小說劇情有關係，也有夢到妳，細節記不太清楚了，妳呢？這段昏迷的時間，有夢到什麼嗎？」

佳倩偏著頭，思索了良久後，還是搖搖頭，「沒耶，就只覺得睡了好久，一清醒的時候全身都很不舒服，也很擔心我爸，後來得知他傷勢沒有我嚴重，我就安心地在醫院休養一陣子。」

聽她這麼說，我覺得自己不該再追問了，心一沉，輕嘆了口氣。

「不過雙雙，妳考得怎樣呢？那場火災有沒有影響妳呀？我已經註定明年重考，晚妳們一年上大學，如果妳覺得自己考得不理想，要不要跟我一起準備？」佳倩將話題一轉，卻讓我想起另外一件在書中預見有關佳倩的事──

「對了，佳倩，妳……家裡還好嗎？」我有些難以啟齒。

她睜大了眼，「什麼還好？」

「就是，這場車禍，是不是你們撞了別人？有惹來什麼麻煩嗎？」我想起因為這場車禍造成的巨額賠償金，改變了佳倩的命運。

佳倩愣了一下，「咦？難道是老師告訴妳的嗎？」她並沒有跟我說車禍的肇事原因，我只好順水推舟地點點頭。

她苦笑，「是呀，是我爸闖了紅燈，跟一台超速的黑色轎車相撞，對方車上的乘客跟我一樣陷入昏迷在醫院急救。但還好，他在我之後也清醒了，更幸運的是，對方的律師跟我們談了以後，考量我們的狀況，最後用我們可以負擔得起的和解金原諒我們，不然，我們全家真的要完蛋了。」

我很意外事情的發展居然能如此幸運，也很高興這麼一來、佳倩就不會過著像書中那般含辛茹苦的日子了！

向她告別了之後，我更確定，尋找、等待、能在這個世界中將陸云初的名字刻劃下來的人，只剩我一個人。這也不打緊，在這個世界裡找尋他的影子，原本也就是我自己一個人的事，這不就是我離開書中的時候，給自己下的承諾嗎？

這樣的信念跟著我度過接下來的幾年，我不能說這一切很容易，反而，令我陷入更深的痛苦與掙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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